【內文一】
〈扇底風涼〉
小滿後,氣溫一天比一天高,但又拿捏著分寸,不急著奔赴夏至的酷烈。於是,空調電扇這些功能霸道的電器一時還不必出場,只需從抽屜或者櫃子裡取出三兩把扇子分給家人,就足夠搖動這初夏與仲夏的交界處了。扇子是夏天裡少不得的東西,紙張裁出的折扇,竹木編織的草扇,羽毛粘製的羽扇,甚至還有逛街時商家發的印著廣告的塑膠扇……不管是哪種形態,反正總是要有的,才好叫人們用它來過渡眼下這樣的時節。
扇子在中國出現的時期很早,《說文》中說:「扇也,門兩旁如羽翼也,故從戶從羽。」本意是指門邊的羽翼,可見扇子最初並不是用來扇涼的。先人們用野雞等禽類的尾羽製成長扇,也叫「障扇」,用作帝王及貴族出行時蔽日遮塵的儀仗。這種用途當然不適合普及和推廣,好在後來扇子的形制越來越小,也越來越便攜,於是到西漢後,人們就開始用扇子扇風取涼了。關於扇子用途的漸變,有個標誌性的人物值得一提,這便是三國時的名將周瑜,蘇軾詞裡描繪過他的經典形象:「羽扇綸巾,談笑間、檣櫓灰飛煙滅。」大敵當前,還能氣定神閒地拿把羽扇淡然談笑,的確是名將之風。而他拿的那種羽扇,相當於縮小版的「障扇」了。而到了東漢,人們又將扇子的材質從羽毛拓展到綾羅一類的絲織品,一來更加輕便小巧,一來也方便在上面點綴繡畫。其中,圓月形的扇子被稱為「紈扇」或「團扇」,也叫「合歡扇」,白色圓狀絹面上的刺繡圖案精美絕倫,有時還有正反雙面繡的,每面上繡著的圖樣各不一樣,卻都栩栩如生。圓絹下配上竹木、獸骨甚至玉石等做成的手柄,還有墜子流蘇之類的裝飾,精緻小巧。
有的時候,人們的某種心情,的確可以通過器物來表達。若想要展現過去女子閨閣生活的悠閒、寂寞與苦悶,恐怕再沒有比這一柄團扇更恰如其分之物了。這種「團扇」「紈扇」最早是宮廷貴族的用物,後來才漸漸普及到女孩子們的日常生活中,成為一個經典的閨閣意象。「七寶畫團扇,燦爛明月光。餉郎卻暄暑,相憶莫相忘。」浪漫而有風致。漢代班婕妤寫過一首著名的閨怨詩〈怨歌行〉,當中就以團扇自喻:「新裂齊紈素,皎潔如霜雪。裁為合歡扇,團團似明月。」詩中用種種綿密富麗的意象,來反襯宮妃失寵後的淒清孤獨。後來唐人用詩寫她的境況,也不忘提到團扇:「奉帚平明金殿開,且將團扇共徘徊」,當善變的君王再不在她處停留,她唯一能擁有的,就只剩這一方清冷的院落和這一柄象徵著「合歡」的團扇了。
大概團扇真的很符合人們心目中對於深宮生活印象吧。影視作品裡常見這樣的場景:宮妃百無聊賴地斜倚在榻上,臉上是屬於青春的精緻妝容,神情卻帶著衰敗與寂寞。扇子常常出現在這樣強烈的對比中,或是由一旁的宮女緩緩打著,或是搓磨於主人公自己的指掌間,手腕一搖手指一捻,扇子就動上一動,螢幕外的我們自是感受不到扇子動搖出的微風,但這漫長到需要刻意打發的宮廷時光,卻在這動靜生逝間重疊在一起。還有唐代名畫〈簪花仕女圖〉,花和美人旁的顯眼處也有一把團扇,一個身著寬袍、臉上帶笑的仕女手上擎著它,團扇的白底上,牡丹花正開得熱烈。還有唐代杜牧,也曾在詩作〈秋夕〉中將類似的畫面寫得很足:「銀燭秋光冷畫屏,輕羅小扇撲流螢。天階夜色涼如水,臥看牽牛織女星。」這場景當中,恆久的寂寞伴隨著恆久的美,而那把輕羅小扇,則是這寂寞與美之中的點睛之物。
為了追求更精巧的形式美,後代的人們又將自己無窮無盡的想像力,施展在這小小的一方素羅中。除了滿月形的團扇,還有各種葉形、各種花形及各樣的多邊多角形的扇子。扇面上的顏色花樣也都各異,以絨線繡上人物、花果和草木等各種精細圖案,甚至還有人用重金聘請刺繡名手來繡,使兩面繡紋如一。順便一提,我還喜歡一種叫碧紗扇的紈扇。這種扇子是用碧紗為面,綠竹作柄,聽起來就是一把很適合夏天的扇子呀!
團扇是獨屬於女孩子的精緻。即便是儒雅風流的周瑜,拿著把「團團似明月」的紈扇,恐怕也頗覺違和。不過除了羽扇,自然也有適合男人們把玩的扇子,這就是直到今天依然廣受歡迎的折扇。最晚在晉代時,折扇就已經成為貴族腰間必備的時尚品了。晉代的〈子夜四時歌.其五〉中:「疊扇放床上,企想遠風來。」這裡的疊扇就是折扇。因為多是紙做的便於書寫,所以文人們經常會在上面作些書畫,很多書法家都有信筆題扇的愛好。如今浙江紹興還有座題扇橋,據說就是當年書聖王羲之為賣扇老嫗題扇時的故地。
時值小滿,扇底風涼。小扇搖出的愜意與安寧,除了眼下的小滿時節,其實也沒有太多機會再去體驗了。小時候在外婆身邊,夏日傍晚太陽落下去後,她就會抱著我坐在老樹下,手上拿著把這樣那樣的扇子慢慢地搖。不知怎麼就趴在她膝上睡著了,夢中帶著夏夜的風,那時總覺得,長大和分別還很遙遠,有她陪伴的日子總會像這扇底的微風一樣悠長。
【內文二】
〈一蟹浮生〉
暮秋一到,城市的顏色就成熟了起來。葉子紅黃而將落,糧食金黃而待收,從春到秋,仿佛所有事物等的就是這麼個時節,好叫它們一個「至」的狀態。於是,一「道」世間至味,便也在這個時節成熟了。
這個世間至味就是「蟹」,從古到今,自中秋後過重陽到秋末,有幾戶人家的餐桌能繞過它去呢?我反正最近已就著它大快朵頤了好幾次,就算明明曉得這廝性寒,好吃但吃多了並不好,卻絲毫不影響食欲。清代大吃貨李漁曾在《閒情偶記》中標榜過自己於吃一途上的造詣:「予於飲食之美,無一物不能言之,且無一物不窮其想像,竭其幽渺而言之。」沒啥好吃的是他說不出的,沒啥滋味是他感受過卻不能描述的,這簡直是一個人對自己吃貨屬性和水準的最高讚譽了,而李漁也實在擔得起這個評價。但就是這麼一個人,卻單單對螃蟹,「心能嗜之,口能甘之,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,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,則絕口不能形容之」。
李漁愛蟹愛絕了。他自己在集子裡寫,每年螃蟹還沒出的時候,就存好錢等著,還把這些買蟹錢稱作「買命錢」,以吃蟹為命,這是什麼精神?就這還不算,他還把每年蟹出的九月十月稱作「蟹秋」,把準備釀醉蟹的酒稱作「蟹釀」,準備好專門裝蟹的甕子叫作「蟹甕」,還從婢女中挑一個特別伶俐的專門管蟹,還把人家的名字改為「蟹奴」。李漁還鄭重地說:「予嗜此一生。」山盟海誓般的語氣,痴狂到這地步,不得不讓後世愛蟹人佩服,我等無論如何是到不了這境界的。
但蟹長得實在是醜呀!再愛蟹的人也得承認這個事實,就連李漁不得不說這東西「在我則為飲食中痴情,在彼則為天地間怪物矣」。老實說,蟹的長相是十足駭人的,魯迅先生就說,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,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?」真是這樣,就算我這等不知道多少個無數後吃螃蟹的人,對著沒捆住的螃蟹也是慫得不敢下手。那誰又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呢?如今可以找到一些答案,但眾說紛紜,史說也總有附會。但人們吃螃蟹的歷史的確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。東漢經學家鄭玄注《周禮》中的「薦羞之物」一詞時這麼說:「薦羞之物謂四時所膳食,若荊州之䱹魚,青州之蟹胥。」注中的蟹胥是歷史記載中古人最早的一種螃蟹吃法。《說文解字》中對「胥」的解釋就是「肉醬」,所謂蟹胥,就是蟹醬。
確定了這玩意雖然長得醜卻奇異的好吃,吃貨王國的人們就閒不住了,於是就開始放心大膽地研究各種吃法。後世的每個朝代都有特色蟹菜。比如魏晉後出現的糟蟹,又叫醉蟹,從出現開始一直流行到今天,依然是極受歡迎的蟹菜。詩仙李白吃糟蟹吃得浪漫,把蟹螯吃出「金液」,把糟丘看作「蓬萊」,寧願醉在其中流連不歸。而到了南宋陸游這裡,糟蟹還能吃出些道道來,「舊交髯簿久相忘,公子相從獨味長。醉死糟丘終不悔,看來端的是無腸」。無腸公子指的就是蟹,因螃蟹殼裡空空而得名。
南宋林洪《山家清供》中還記載了一道當時流行的特色蟹菜,名叫「蟹釀橙」。名字裡就有三種主要的食材:螃蟹、糟酒和橙子。宋人文雅,做飯做得也精細。巴掌大的地方也能翻出別一片洞天來,這道菜是這麼做的:挑上個大橙子削頂去瓤後,稍留下一點橙汁,再將蟹肉填充於內,然後再用削下的頂蓋住,把橙子包著的蟹放到一個小器皿中,再倒入酒、醋、水、鹽等調味料蒸熟。菜成後「既香而鮮,使人有新酒菊花、香橙螃蟹之興」。宋人會吃會想,而且《山家清供》中記錄的這做法聽起來也不算難,哪天要用這個試試。後來還有個類似的,清初文學家朱彝尊《食憲鴻秘》也記載了個取螃蟹肉加調味料然後放在別的東西裡蒸的吃法,它們是放進竹筒裡蒸。花樣百變,增添的美味也各有不同,但其實,就像李漁說的,「蟹之鮮而肥,甘而膩,白似玉,而黃似金,已達色、香、味三者之至極,更無一物可以上之」。的確,螃蟹本身的味道加以清蒸,就已經足夠好吃了。
一道菜都值得這麼些人歷代來回地研究,足見對許多人來說,吃可真是日常頭一件大事,美食更是不少人重要的人生追求。當日晉朝張季鷹見初秋風起,思念家鄉吳中的蓴與鱸,忽然了悟「人生貴得適意爾,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!」然後就借此辭官回家了。張翰好的是家鄉那一口江南菜,而宋朝人錢昆在外放為官之前,別人問他想去何處,他說道:「但得有蟹之處無監州則可。」後來「有蟹無監州」也成為一個重要典故,「監州」又叫通判,是宋朝時朝廷用來牽制知州的一個職位,誰做官想被別人牽制呢?所以希望無監州是大大的官之常情,而能與之匹配的,就是吃蟹了。
愛吃真不是什麼壞事,有吃貨屬性的人,總顯得比其他人有生活情趣。就像《世說新語》中說的,「一手持蟹螯,一手持酒杯,拍浮酒池中,便足了一生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