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薦序
在生命的無常中,您要如何讓自己安住?
輔仁大學宗教學博士|王乙甯
「起來吧,覺醒吧;當你接近偉大的智者時,求取真知。這條道路如剃刀之刃般鋒利難行;智者說,此路極為艱難。」
(Arise, awake; having reached the great, learn; the edge of a razor is sharp and impassable; that path, the intelligent say, is hard to go by.)——《迦達奧義書》(Katha Upanishad)第一部第三章第十四節(1.3.14)
七十歲的毛姆,寫下了《剃刀邊緣》,因小說裡的敘事者為毛姆本人,所以常被理解為毛姆透過小說,述說了自己的人生哲學。故事大篇幅的描述一戰之後居住在美國與歐洲的有產階級的生活,但另一方面,透過走上苦修道路的賴瑞這個角色,用印度哲學省思了西方文化。
很多讀者期待在書中讀到滿滿有關印度的故事,但賴瑞的故事,要到故事結尾才娓娓道來。在那之前,讀者們只知道他年輕時居住在美國,小時候失親,由叔叔帶大,未滿成年時參戰,失去好友後,到歐洲流浪,最後到印度跟隨智者,除此之外,小說大部份的內容述說了居住在巴黎的賴瑞的友人:艾略特、伊莎蓓、蘇非、蘇珊等人的生活。想要看到西方人被東方哲學吸引,並大談神祕的東方哲學的讀者,或許會沒有耐心讀完在歐洲追逐名利、金錢、上流社交生活的故事,但整本書的架構,剛好互應了印度哲學的深奧道理。
依照印度的《吠陀》與《奧義書》傳統,理想印度人的人生有四個階段,稱為「四行期」,分別為求學期間的梵行期、婚姻養家的家居期、放下家庭職責進入修行的森林期、最後是出家為僧求解脫的遁世期。印度的生命觀,把人的欲望與享樂視為自然,不會直接讓人棄絕享樂,這就是梵行期與居家期的階段。個人不必否定世俗的美好,滿足於享樂、成功所帶來的一切,這是人都想要的。但隨著年歲增長、社會角色與位置的轉變,不管擁有多少能力、財富與社會地位,當面對了個人無法解決或跨越的生離死別,人總會明白,享樂並非一切,這時就需要從「我想要」轉變為「我真正想要」,並進入到森林期與遁世期,擺脫拘束人的有限性,追求超越與無限。
森林期是人生進入五十歲之後的階段,這時小孩步入成年、事業有成,以西方來說,正是在社會中倍受尊重與關注的時候,比起退隱,更需要以社交界的長者之姿,享盡身份地位所帶來的優惠,並期待讓自己的享樂與成就可以穩定不變,就能安享晚年。但印度四行期的智慧,已懂得五十歲之後的生命階段,走向老病死,如果這時還渴望居家期的安居樂業,只會因為生命的無常而感到生氣、害怕與不知所措,這就是書中的艾略特的一生寫照。艾略特享盡一生榮華,到死之前,還因沒有被重要派對邀請而生氣,一生沒有去過幾次教堂的他,最後求神父給他進行臨終告解,顯現出對死亡的害怕與不安。其他賴瑞的朋友們正經歷家居期,他們生活在自由經濟興起的社會,資產成為身份階級,他們照顧家庭與小孩,汲汲營營想要擁有更多的財富與好身份,才能為小孩安排被保障的未來。
小說快要終結,並經歷書中的人物艾略特與蘇非死亡後,讀者終於讀到賴瑞在印度的完整經歷與他的生命觀,這是小說從居家期轉換到森林期的轉折點。雖然賴瑞的友人們,追逐名望、金錢與安定,也可以過著不錯的生活,但這樣的生活無法抵禦意外與老病死。例如蘇非,原來過著有產階級的幸福生活,但先生與兒子死於交通意外後,無法從傷痛中恢復,最後淪落到巴黎的貧民窟;沒有好的家庭背景的蘇珊,無法透過婚姻改變生活條件,只好到巴黎成為情婦過日;以為嫁給了富商的伊莎蓓,從此不需憂慮生活,但美國的經濟大恐慌,先生失去了所有財產後一崛不振。但伊莎蓓很幸運,有富裕的舅舅艾略特,免於淪落街頭;蘇珊在最貧困時,有幸認識了賴瑞,獲得支助,最後成為富商的妻。但不幸的蘇非,一再跟運氣擦身而過,只能以淒慘的死亡結束生命⋯⋯
賴瑞早年經歷父母、好友的死亡,以及戰爭的殘酷,卻沒有祈求好運,或沉浸在酒精、賭博或沮喪中,反而到印度找到了救贖。雖然小說裡的每個人物只要聽到賴瑞在印度的經歷,都會搖搖頭,把它當作天方夜談,或認為賴瑞瘋了。但他成為了很多人的好運,治癒病痛與支助貧困。賴瑞懂得森林期與遁世期是讓人看透無常的修練,在面對衰老、病死的無常,這是獲得內在安定,不需向外祈求幸運度日的終極之道。或許這就是為何毛姆在小說裡讓讀者先看盡了榮華富貴,跟著人物的境遇與無常起起伏伏,最後透過賴瑞離開西方的缺席,向每位讀者丟出了重要的問題:在生命的無常中,你要如何讓自己安住?
小說最後雖然從印度教的生命觀,帶出了與西方文化形成對比的價值,但敘事者並沒有批評或貶低任何一方,反而指出了每個人,最終都獲得了自己想要的人生。敘事者的觀點也符合肯定世俗的欲望與離世修行的印度精神,雖然「四行期」最終是離開俗世,但它不是要人否定一生的追求,每個人的人生際遇不同,不管最終能不能依照理想生活走向森林期或遁世期,活著更重要的是滿足於自己擁有的現狀,而不是渴望那些沒有的成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