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自第七章 〈問題的本質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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秉持幾分笛卡兒的精神,我們從這個假設出發:你的所有經驗都限縮在對世界的一瞥。我認為在你眼中沒有優劣之分,沒有好人與壞人,沒有愛國者與投機客,沒有保守派與激進派。你是不折不扣的中立之人。單憑瞥一眼世界所留下的印象,你絕對想不到山峰比浪尖存在更久,人會移動而樹不會,或者演說者的咆哮聲比尼加拉瀑布瀉落的轟鳴巨響更快消失。
把時間拉長,讓經驗延伸,你會開始察覺事物在恆常性上的差異。你會知道有白天和黑夜,但不會知道有冬天和夏天;你會發現物體在空間移動,但幾乎不會注意到歲月的流逝。假如你以此構想出一套社會哲學理論,十之八九會得出以下結論。在你眼中,人們當下所做的事,就是他們受命永遠做下去的事,而他們的性格永遠固定在你看到他們的那天。按照這觀點寫出來的論文,在當代任何一本以國家、種族、階級或性別為題的論文集中,下場十之八九是被視而不見。
把累積印象的時間拉得越長,你注意到的變化就越多,最後便會認同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(Heraclitus)所說的──萬物流轉。如果連星辰和岩石都被認為有其變化歷程,人類及其制度與習俗、習慣與理想、理論與政策,也只能看作是相對長久的存在。接著你會得出這樣的結論,第一眼稱之為恆常不變的存在,在延長觀察時間後,不過就是比其他存在變化得更慢一點而已。
當時間拉得夠長,而你有了充分的經驗,最後你一定會認定,影響人類生活的各種因素,包括人本身的性格,都在不斷變化,但變化的速度並不一致。萬物以不同的速度繁殖、成長、學習、老化、耗損和死亡。某個人、某個人的朋友、工具、身處的制度、信仰、需求、滿足需求的方式,都以不同的速度變動,維持的時間也各不相同。事情發生的時間不會和諧一致,有的進展迅速,有的落後不前,有的刻不容緩,有的拖拖拉拉,處理的優先順序必須隨時調整。
19世紀的人深信演化和進步是單一的宏大系統,但其實演化的系統似乎多到無以計數,還以各式各樣的方式互相影響。有些彼此相關,有些互相衝突,但在某些基本層面上,每個系統都以各自的速度和條件發展。
這種不一致的演化所帶來的不和諧,便是人類要面對的問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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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設有個對19世紀歷史一無所知的人,讀了《美國統計摘要》(Statistical Abstract of the United States,譯注 :創刊於1878年,已於2012年停刊。每年由美國政府發行,內容涵蓋美國社會、政治及經濟機構之統計資料。)針對1800年到1918年製作的統計表,他會發現1918年的世界人口是1800年的2.5倍,貿易總額是42倍,航運噸位是7倍多,鐵路長度是3664倍,電報量是317倍,棉花產量是17倍,煤炭產量是113倍,生鐵產量是77倍。他怎麼可能不會認為,在這個社會變化如此不一致的一百年間,人們面臨了革命性的社會問題?
單就這些數字來看,他怎麼可能不會推斷出人口出現大規模遷徙,職業種類、勞動性質、欲望、生活水準、抱負也出現莫大變化?難道他不會合理推論,1800年的政治系統必定已經隨這些新關係的產生,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?1800年的社會以定居的小社群為主,這些社群大多自給自足,然而隨著社會變遷帶來的新壓力,當時適用的習俗、禮儀和道德可能已經被徹底改寫,難道他不會這麼想嗎?當他想像這些統計表背後的現實,他怎麼可能不會推論人們在經歷這些冷冰冰的數字所概括的轉變時,內心也不斷與舊有的習慣和理想交戰?因為養成新習慣和調適的過程,必然是在反覆試錯中進行,雖然對物質進步抱持希望,靈魂卻飽受混亂與困惑,難道他不會這麼認為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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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要以更具體的方式說明問題的本質,我們可以將人口問題簡化到最基本的元素來探討。英國人口學家馬爾薩斯(Thomas Malthus)率先提出這個問題,為了論證需要,他假設有兩種元素以不同速度演變:人口每25年成長一倍,同一時間土地生產力的增加量則「等於當前的生產量」。 (譯注 :即人口以等比級數成長,土地生產力以等差級數增加。)馬爾薩斯寫的是1800年前後的狀況,他預估當時英國人口為700萬,而糧食足以供給這個人口數。彼時,也就是1800年,人口問題不存在。到了1825年,根據他對人口成長速度的預估,人口將成長一倍,而糧食供給也增加一倍,因此不會有人口問題。然而到了1850年,人口將達到2800萬,但糧食的增加量只夠供給成長人口中的700萬人,於是出現了人口過剩或者也可以說是糧食短缺的問題。在1800年和1825年,每個人得到的糧食分量相等,可是在1850年,由於人口與糧食的增加速度不一致,每個人只得到3/4的糧食。馬爾薩斯視這種關係變化為問題所在,可謂真知灼見。
現在我們把馬爾薩斯的論點變得複雜一點,假設1850年的人學會調節食量,感覺吃3/4的糧食更健康,那麼當年就不會出現問題,因為糧食和人口這兩個變數在調整後達成平衡。或者假設一個相反的情況,在1800年後不久,人們要求更高的生活水準,期望有更多糧食,但這些必須額外供給的糧食卻生產不出來,問題也就因這些新需求而產生。或者假設(其實實際情況就是如此)糧食供給的增加速度比馬爾薩斯所假設的還快,而人口成長速度還是一樣,那麼人口問題就不會在馬爾薩斯預期的時間出現。或者再假設,人口成長因生育控制而減少,馬爾薩斯一開始點出的問題就不會發生 。或者在另一個假設中,食物供給的增加速度勝於人口食用的速度,那麼就不會發生人口問題,而會出現農業生產過剩。
在絕對靜態的社會,問題不存在。問題因變化而生,但不包括任何自給自足的元素所產生的變化。變化難以察覺,除非我們能夠以其它改變速度不同的元素作為參考點,才衡量得出變化。如果宇宙萬物皆以每分鐘一英里的速度膨脹,抑或以同樣速度收縮,我們理應永遠不會察覺。只知道在上帝的眼中,我們可能這一秒小如蚊子,下一秒大如大象。然而,我們無從得知蚊子、大象、椅子和行星是否在比例上出現變化。唯有與其他事物比較,變化才得以凸顯。
什麼樣的變化會構成問題?兩個應變數(譯注 :指會受其他變數影響的變數。)之間的關係改變。由此可知,汽車在城市裡成為問題,不是因為汽車太多,而是因為車子多到街道寬度無法容納,多到超過有素養的駕駛人數,以及因為過窄的街道擠滿太多車,而車上的駕駛開車太輕率,警察現階段的人力無法控管。由於汽車的製造速度比老舊城市街道的拓寬速度還快,有些人買車的速度比培養謹慎良好的行車素養的速度還快,加上車輛在城市聚集的速度比招募、培訓警察的速度來得快,也快過仰賴納稅人緩慢繳稅來支付警察薪水的速度,因此城市交通壅塞、臭氣熏天、車禍頻傳,汽車問題顯而易見。
這些害處看似是汽車帶來的,但錯不在汽車,而在汽車與城市之間的關係。乍聽下這很像在細枝末節上硬要區分出差異,可是如果我們不堅持區分這點,就永遠無法準確定義問題,也無法成功揭開問題的真面目,進而把問題解決。
再打一個比方,國防問題絕對不能由倚賴主觀判斷的一般參謀闡述。他們依循內在意識來評估必要軍力,但實際上評估的唯一方法是與潛在敵人互相比較。無論是和平還是戰爭時期,軍事問題始終在於各方軍力的比例。軍事力量純粹是一個相對的概念。英國海軍對上赤手空拳的西藏登山家,無異於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。法國陸軍對上在太平洋航行的漁船,根本束手無策。軍力強弱必須根據目標對象來衡量,而老虎與鯊魚並不能比較。
即便各方可能爆發軍事衝突,只要軍力比例穩定且為各方接受,就是處在軍事和平的狀態。倘若各方互相角力,導致比例長期失衡,那就是吹響了戰爭的前奏。美國與加拿大邊境不存在軍事問題,不是因為雙方勢均力敵,而是因為我們沒有比較兩者(幸好如此)。它們是自變數,彼此不相干,其中一個發生變化也不影響另一個。目前美國的主力艦在大西洋和太平洋都沒有遇到海上的軍事問題,因為美國與唯二能與美國匹敵的海上強權,也就是英國和日本,已經協議出一個比例並簽訂條約。 但是其他所有不受比例限制的船舶類型,在兩大洋都存在海上的軍事問題。而且如果《華盛頓海軍條約》(Washington Naval Treaty,譯注 :第一次世界大戰後,美、英、日、法、義於1922年在華盛頓簽署的條約。條約限制簽署國的海軍軍備競賽,例如限制主力艦總噸位和火炮口徑。)失效,本來已經解決的問題就會再次浮現,因為三國海軍將會從同步發展,轉為各自以相對他國而言並不一致的速度擴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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經濟活動領域是許多問題的根源。原因正如瑞典經濟學家卡塞爾(Gustav Cassel)所言 ,經濟一詞的含義包括滿足人類欲望的方法,而這些方法「通常只有有限數量可供使用」。「文明世界的人類作為一個整體,其欲望」實際上是「無限的」,因此在經濟生活的各個層面,需要不斷「調整欲望和滿足欲望的方法之間的關係」。供需失衡是導致問題無止境產生的根本原因。
要特別注意的是,經濟學家在探究人類欲望和滿足方法的關係時,並沒有把各式各樣的關係調整都納入研究範圍。舉例來說,他們常忽略人類呼吸空氣的需求。空氣是無限的,人類不會求而不得,那些不需要的多餘空氣也絕對不會妨礙生活。但是,空氣也可能稀缺,比如在城市貧民區裡的擁擠老公寓區,空氣與人的關係就可能引發經濟問題。問題必須解決,解決方法也許是制定建築法規,規定每人每一立方英尺的空氣量。換句話說,經濟學家的研究範圍是人類欲望和滿足方法之間的不良調整,方法雖然可供使用,但數量有限。對經濟學家而言,在所有欲望都得到滿足的世界,不存在任何問題。在沒有人類欲望的世界,以及在即使有欲望,也能藉由自主改變意識狀態來獲得滿足的世界,問題也不存在。形成問題的要件,即是有至少兩個相互依賴但彼此分離的變數:欲望和滿足方法。這兩個變數必須有改變的傾向,先前的平衡才會被打亂。
卡塞爾認為,當經濟體系在欲望和滿足欲望的方法之間,能在一定程度上成功調整兩者的關係,便可以稱為健全的經濟體系。「這項任務可以透過三種不同方式達成,第一,消除比較不重要的欲望,從而限制欲望總量;第二,最大限度利用可用方法實現所述目的;第三,個體自己加倍努力。」
問題因供需失衡而生,故解決方法不是增加供給,就是限制需求。選擇哪一種方法取決於兩個因素,一是在具體情況下哪種方法可能可以採用,二是如果皆有可能,哪種方法更容易執行或更符合偏好。無論是哪種方法,都會產生我們認可的解決方案。調整兩個變數的時候,只要不讓任何一方的期望落空,就不會有問題產生,也感受不到任何問題存在。